晚上8点，这个北方的三线城市，街上又黑又冷。李明骑着他的电动自行车穿梭在晚行的电动车大军队伍中。
他戴着耳机，听着音乐，享受着这珍贵的独处时光。尽管冬夜的风刺骨，他的大腿一阵阵地被冻得生疼，但他心里美得很。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不用再无休止地去应对那些难缠，无理的客户和领导。
只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不会太长，他的自由也只限于从下班到回家路上的这半个小时。回到家后的时间，也是不那么美好的。
耳机里传来了电话铃声，李明低头扫了一眼，是母亲打来的。
“喂，妈。”
“哎，明啊，快过年了，哪天回来？”
“还没放假呢，我看看哪天放假吧，还不一定回不回去呢，她总说家里冷，怕冻着孩子。”
“哦。你看看，看看哪天回来。我好给你们晒被子。我那天给丽丽打电话了，她没接呢。”
“她可能忙着呢。”
回到家，李明看到妻子丽丽正在餐桌前一边吃饭一边刷手机，儿子坐在沙发自己玩儿，女儿则在写寒假作业。
他换好鞋坐下来，准备吃饭。
“好奇怪，你吃饭之前为什么不洗手呢？”
妻子丽丽说话一向如此，她明明可以说：“你忘了洗手了”，可她每次都会反问着说：“你为什么不洗手？”
李明去了洗手间，发现漏了好几天的水管好像不漏了。他问丽丽：“水管好了？”
“我修好了啊！”丽丽没好气地说。
李明一边坐下来吃饭一边说道：“我妈问什么时候回去呢。”
丽丽没有说话，继续看着手机。咳，李明习惯了，这些年，丽丽的话越来越少了。
过了半天，她头也不抬地说：“那么冷，孩子感冒了怎么办？”
李明没有吭声，他知道这只是一声没有意义的抱怨罢了。老家没有暖气，很多年一直如此，每次丽丽都是这样抱怨的，但是每年到最后她还是带着孩子跟着李明一起回老家过年了。
果然，等到李明放了年假，一家人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上李明察觉到丽丽不怎么高兴，是啊，她怎么会高兴呢，她一向跟母亲不合。
这还要从很多年前丽丽刚开始怀孕说起。
怀孕前，丽丽在一家私企做职员，怀孕生产后，就辞职在家做全职主妇了。不是丽丽不想上班，而是实在没有老人帮忙。李明的母亲说自己身体不好，不习惯在城市里生活。
“这么低的房顶，压得我喘不上气。”这是母亲经常说的话。
而丽丽的父母在给自己的哥哥看孩子，顾不了她。就这样丽丽辞了工作，也把婆婆的不帮忙记在了心里。
李明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丽丽还是很开心的。每天他回到家，她都滔滔不绝地跟他分享这一天发生在女儿身上的趣事，后来她开始抱怨他只看手机不听她说话，再后来有了儿子，她的话就少多了。再后来，她甚至都不愿意回复他的话了。
回想这八九年的婚姻啊，李明感到一阵悲哀。好像只有没生孩子的日子是轻松快乐的。自从有了孩子，他就被夹在媳妇和母亲之间。丽丽有过一阵高频爆发的抱怨期。她经常跟自己吵架，说他不负责认，说他不挣钱而且他的母亲不帮忙分担，导致自己成了家庭妇女，让本不富裕的家庭更加拮据。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要上班，晚上八九点才可以下班回家，他能怎么负责呢。而且工作很辛苦，回到家的他也很累了，累到只想吃完饭躺在床上看手机休息。而他的母亲，她并不是不想帮忙，只是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罢了。
车子开到了服务区，丽丽带两个孩子去了厕所。李明打开后备箱，准备拿瓶水喝。后备箱里躺着两盒廉价的茶叶，一些随便在超市买来充面子的“营养品”，就再无其他。这就是丽丽给李明父母准备的过年礼了。结婚很多年了，只有在前两年，丽丽会给二老买些衣服，但每次都惹得她不高兴。她说她买来的东西，老人总能挑出毛病，嫌弃这嫌弃那。有了孩子后，她更是以他们没有帮过忙为由拒绝给老人买东西。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地随便买些东西充充面子。去年中秋节的礼物，还是回到了老家以后现补的。
李明轻叹一口气：结婚的意义是什么呢？难道就是让父母觉得养儿没有说什么用？他清楚地记得他母亲不止一次跟他说过：他的堂哥每年都要给父母一笔不少的钱。而他，同样是做儿子的，不仅不能时常回家探望，连基本的过年费，也要跟丽丽商量。
快到家了，丽丽说：先找个地方吃饭吧，这个点儿，你们家肯定没有饭的。
“我打个电话。”说完，李明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我们快到了。家里有饭吗？”
“哎呀，快到了呀！家里有面条，有馒头，你们吃什么？我给你们炒个什么菜？想吃什么菜？”
“那我们就在外边找个地方吃点吧。”李明把车开到了家附近的一家饭馆。
到了晚上，李明一家，弟弟一家，还有两个老人，一大家人终于凑到了一张饭桌上。李明的两个孩子，被丽丽惯得不像样子，这不吃那不吃的。丽丽一会说说这个，一会劝劝那个，想办法让两个孩子把肚子吃饱。
奶奶今天高兴，看着一大家子人，笑嘻嘻地说:“孩子平时吃的好，到了奶奶这，啥都吃不着了，明天看看吃啥，奶奶带你们买去。”
李明的弟媳酸溜溜地说：“到底是城市里的孩子吃的好，生活条件好。”
李明心里一沉，他生怕丽丽会生气。她不止一次跟自己抱怨，收入太低，入不敷出。仔细想起来，自己的收入确实不高，一家四口都指着他一个人每月6千块的工资。而弟弟一家，虽说在农村，但与弟媳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肯定超过他自己了，更何况城市的物价要贵一些。
之所以别人觉得自己的两个孩子生活水平高，其实都是丽丽平时都钱花到了孩子身上。她很少给自己和李明买东西，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在网上买一些特价处理的几十块钱的衣服。
她收到新衣服的时候会不停地试在身上问孩子好不好看，还跟大家说她最会花钱，能用最少的钱买到质量最好的衣服。
“这都是大牌，只不过过时了而已。过时有什么？我又不讲究时髦。”
可是李明很少看见丽丽穿那些新衣服，它们还在衣橱里挂着，有的都挂了一年了。而这次过年回来，她穿的也是旧衣服。
李明百思不得其解。
吃完晚饭，李明带着孩子们到院子里玩儿，丽丽和弟媳以及母亲在收拾桌子，父亲则在一旁喝茶，弟弟在看电视。这其乐融融的一幕，让李明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没想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丽丽又跟他抱怨起来：
“这么冷为什么不安暖气？是不是一直等我们给出钱才会安？我们凭什么给出钱？我告诉你，你妈跟我唠叨好几回了，说安暖气太贵了，安不起。她这不就是明摆着想要我给出钱吗？我偏不出。我就要跟她刚到底。这么多年她帮我什么了，两个孩子都是我自己带大的，这么多年不上班，我都成了废物了。她给我什么了？给我出钱了还是给我出力了？”
“什么叫做我们生活好？她知不知道我们一年有几万块钱收入？在城市里的人就富吗？你告诉我，你富吗？为什么什么钱都想跟我要？”
李明听的心烦意乱。她就是这样，她这几年越来越无理，别人的一句话都能让她长篇大论。
“谁让你出钱了？你不想出就别出呗。”
“我想不通为什么她要指望我给她出钱呢？我凭什么啊？”
李明的耳朵快要炸了，“行了行了”，他不耐烦地说着走出去了。
等他回来时，丽丽已经给两个孩子刷完牙哄睡了，她两眼无神，直直地盯着房顶。他叫她，她不应他。早已习惯的李明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了，按照惯例，李明家的几个叔叔以及堂兄弟都会聚在其中一家吃一顿团圆饭。今年轮到了李明家。
丽丽跟着弟媳和婆婆忙活了一天，终于把一大桌团圆饭摆上了桌。李明陪着叔叔们和兄弟们推杯换盏到很晚，而女人们在另一桌早早吃完了。弟媳和其他兄弟的媳妇约着出去玩了，丽丽却坐在那里陪孩子不动。
李明觉得丽丽有些不合群，回头扫了她一眼。这大概被一个醉酒的叔叔看到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丽丽跟前，给她讲起道理来：
“丽丽啊，不能因为咱是城里人，就瞧不起你这些农村的亲戚们。你看，我们老的在一块，你们年轻的也得在一块，这才是一家人呢。你说，你有这么好的两个孩子，还有这么好的公公婆婆，小明赚的又多，又不用你上班，你得知足，你得高兴。你得帮着小明跟大家搞好关系。人家都出去玩了，叫你，你咋不一起去呢？”
李明觉得尴尬，这些话从自己的叔叔嘴里出来，丽丽心里一定不舒服。其实他知道，丽丽还要看两个孩子呢。因为自己母亲没有带过孩子，所以孩子肯定是不跟自己母亲的。这样丽丽确实没有办法跟弟媳们出去玩。
母亲大概也觉得叔叔醉酒了，说话有些不妥，过来打圆场：“这孩子们离不开他妈妈。”
丽丽嘴上一个劲儿的笑，她看着李明，李明在她眼里似乎看到了刀。
果然，晚上大家都走了，丽丽跟李明说，她明天要自己回家，不跟他们一起过年了。
“你幼不幼稚啊!”
“你没有资格说我。我告诉你，这么多年都我没有受过你们家的任何恩情，我在最困难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帮过我一把。我指的不仅仅是你妈，还有你。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跑医院的时候你们谁看见了？我带着8个月的儿子早晚接送闺女上下学风吹雨淋的你们谁看见了？我发着高烧弄他们两个吃喝拉撒你们谁看见了？”
“但我还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每年跟着你回来过年，中秋节也带着孩子回来看你爸妈。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也是大学毕业，现在我明明成了一个跟社会脱节的废物，你们还认为我过着优渥的日子。我跟你没有沟通的必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我早已经过了有事可以沟通的阶段。现在我告诉你，让我为你在这里受委屈，我完全不接受。我想明白了，人都是这几十年，我为什么一直勉强自己，为什么委屈自己？我想维持的关系我就维持，不想维持的关系，我就不做这些面子工作了。”
第二天一早，丽丽在他们一家人的错愕中，离开了家。
母亲看上去像是被打了一个巴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父亲则在一边喝着茶一言不发。李明知道丽丽的脾气，她是冲动型的，那股子倔劲儿一上来，谁也拦不住。但她一向顾及大局，在大年三十离开，着实不是她的风格。可当下李明也没别的办法了。
昨晚醉酒的叔叔听见了消息赶了过来，对着李明一顿数落：“你这媳妇真是没家教。大人说他几句，闹这么大脾气。”
母亲开始娓娓道来：“这丽丽呀，就是跟我不对付。每次回来，都拉着脸。就是嫌我不给她看孩子，我怎么看？我到了城市里住那样的房子我都喘不上气，好几回我都差点憋死了。哪有这么难为爹娘的。总说她一个大学生天天在家带孩子，大学白上了，这天底下不想上班的人可多了。小明，你愿意上班不？不让她上班她还不高兴了。钱都给她花，还不出去风吹日晒，这还不知足嘛？再说了，现在孩子长大了，她怎么不说上班了？天天在家玩个手机多美。。。”
李明想打断母亲，告诉她丽丽在两个孩子都上学后曾经找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但最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他想起，大概是从她找工作失败后，就变得消沉，每天只刷手机，经常发脾气。她似乎把生活的希望又压到了李明身上，她责怪李明的收入一年比一年低，责怪李明不够上进。总之，她变了很多。
李明给丽丽打去了电话，丽丽的手机关机。一直到大年初三，她的手机才终于打通。
那时候满屋子都是人：李明的叔叔们，哥哥弟弟们，弟媳嫂嫂们，大家都以为李明要离婚了，来打听事态发展以及劝和。大家怂恿着李明给丽丽打去了视频电话。
恰巧丽丽的手机开了机，她接起视频看到手机里有一堆眼睛正盯着她时，显然很惊慌。
李明说道：“你看，咱叔他们以为你有啥事呢，让我问问你。”
这时李明的另一个叔叔凑过来，郑重其事地说：“丽丽啊，我真得说你几句，你公婆不好意思说你，我得说说。不管怎样，大过年的，你作为晚辈。。。”
丽丽打断了他：“李明，孩子呢？”
李明回：“他们出去玩了。”
一个婶婶又凑过来：“丽丽呀，咱们女人呀，要照顾男人的面子。。。”
然后是一个堂哥，嫂子。。。大家的脸一个接一个地凑近手机屏幕。
丽丽的手机开始抖动，她的脸渐渐变得铁青，她拿着手机，站起身，推开了窗户，然后她转过身，让自己和窗户都对着摄像头。
李明一惊：“你要干什么？”
丽丽脸上闪现一丝邪魅的微笑:你们看
大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手机里的丽丽跳了楼，手机屏幕一会黑一会白地不停翻转，最后以一声巨大的“砰”结束了。
警察讯问李明的时候问了这样一句话：“你爱人有没有抑郁症？”
“不知道。”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明的耳朵里总是能冒出丽丽曾经跟他说过很多遍而他又没当回事的话:“我快要被你逼死了。”
年关终于成了难关，李明的，李明父母的，李明两个孩子的。
或许还是丽丽的。
